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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絕望之愛 [列印本頁]

作者: Wallace-21    時間: 2013-9-17 13:14     標題: 絕望之愛

在人類的所有文字中,討論愛情的那一部分要占十之八九。愛情的本質是什麽呢?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答案。
在德國詩人席勒看來,真正的愛情,是絕望的。這種絕望,是一種無法躲避、無法克服的命運。“愛情因絕望而更神聖”,席勒如是說。時間僅僅能冷卻但不能移動愛情,傷逝的情懷需要終生的光陰來咀嚼和反芻。
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故事。
在一輛夜行的驛車上,安徒生邂逅了一位名叫葉琳娜的女子。受愛情的折磨,安徒生敲開了她的家門。他愛上了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落下來的每一根睫毛,以及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塵。然而,他想,假如讓這樣的愛情燃燒起來,他的心是容納不下的。或許由於這種愛情,他無數華麗的童話會黯然失色,一去不返。到那個時候,他的生活又有什麽價值呢?總有這麽一個可悲的日子,她會發現他多麽醜陋。他自己都討厭自己。他常常感到背後有一種嘲笑的眼光。
“只有在想象中”,安徒生肯定地對自己說,“愛情才能永世不滅,才能環繞著燦爛奪目的詩的光輪。看來,我幻想中的愛情比現實中所體驗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葉琳娜這兒來懷著這樣的決心:看過她就走,日後永不再見。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因為他們中間還沒有什麽關系。他們昨晚才在驛車上相遇,而且彼此什麽都沒有談過。
“我認出您是誰來了”,葉琳娜望著他的眼睛說,“您是漢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話作者和詩人。不過看來,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卻懼怕童話。連一段過眼煙雲的愛情您都沒有力量和勇氣承受。”
“這是我沈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認說。
“那麽怎麽好呢?我的可愛的流浪的詩人”,她痛苦地說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脫自己吧!讓您的眼睛永遠微笑著。不要想我。不過日後如果您由於年老、貧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時候,您只要說一句話,我便會徒步越過積雪的山嶺,走過幹燥的沙漠,到萬裏之外去安慰您。”
安徒生看見葉琳娜的纖指間,滲出一顆晶瑩的淚珠,落在天鵝絨的衣裳上,緩緩地滾下去。他撲到她身旁,跪了下來。她沒睜開眼睛,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頭,俯身下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顆淚落到他的臉上,他聞到淚水的鹹味。
這時,晚禱的鐘聲與他離去的腳步聲同時響起。
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終生相互想念著。
在臨終前不久,安徒生對一位年輕的作家說:“我的朋友,要善於為人們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為了悲哀。”
支撐安徒生創作是絕望的愛情,千遍萬遍的回味之後,他在極度的苦澀中嘗出甜味。在他的《海的女兒》等一系列童話中,我們都能看到葉琳娜的身影。最無情的人最多情,沒有獲得愛情的安徒生反而領悟了愛情的真諦。一世情緣在歷史長河中也只是短暫的、電光火石的瞬間。安徒生主動放棄瞬間,而艱難地走向永恒。
我把安徒生的童話看作一本情書,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情書。在自我認同“絕望之愛”以後,為幸福而寫作,這是安徒生的偉大之處。
安徒生的絕望是自我選擇的結果,另一些人的絕望卻像宿命般地降臨。十八世紀的英國詩人薄柏一生的愛集中在一個貴族小姐身上——“為了你的緣故,我憎惡一切女人”,他說。可是,女人拍拍他的腦袋,說:“你太好玩了!”最後,薄柏成了失戀一輩子、終於不能忘情的老頭,他蒼老的皺紋裏,儲滿傷心的淚水,又將它們熔煉成沈甸甸的詩句。他的詩句便有了一種動人心魄的魅力。
我想起了蘇聯電影《岸》。在飛機的升降之間,愛情的沈重超越了物理的世界。在東西方兩大陣營冷戰的大背景下,愛情價值幾何呢?假如設置一個天平,這端放下愛情,那端放下歷史,哪一端更重呢?歷史說,愛情是沒有重量的。分別,聚會,再分別,未遂的心事漸次沈澱,能凝成一顆光芒四射的珍珠嗎?
日本作家鈴木健兒,青年時期曾在火車上遇到一個女子,五十年以後又一次相遇,他還從她衰朽不堪的容顏上把她辨認出來,使那老婦人驚訝不已!五十二年中對一個影像的懷念和玄想,竟然支撐他戰勝了疾病和種種坎坷。以絕望為希望,乃是人間最值得信賴的希望。一江春水向東流,流走的是歲月和青春,而那顆癡心,至死不改。柳永的《卜算子》把這種絕望之愛寫得淋漓盡致:“脈脈人千裏,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事兒。盡無言,誰會憑高意?縱寫得、離腸萬種,奈何雲誰寄。”柳永《樂章詞》中最打動人的往往是這樣一些悵惘的句子。時空的阻隔是人類無法擺脫的有限性,因而絕望與人的感情如影隨形。
鈴木健兒在絕望中守護著一盞溫暖的燈火,他是個“得道”的人。絕望之愛也有它猙獰的一面,有時它會使人像脫軌的火車一樣,撞得粉身碎骨。
在金庸小說的女主人公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美若天仙、機智聰明的黃蓉、趙敏、任盈盈,而是女魔頭李莫愁。李莫愁由“人”入“魔”,乃是由愛之不得而絕望,由絕望而恨。她殺人無數,心狠手辣,而心靈的深處,還是忘不了、放不下那一個“情”字。
《神雕俠侶》寫李莫愁之死,是一段如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文字。
李莫愁遍身受了情花之刺,穴道受制,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痛,遙遙望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來,一個是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一個是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地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一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沖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一動激情,花毒發著得更加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眾人見她模樣可怖之極,都不自禁地退開幾步。李莫愁一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最後,她滾下山坡,直跌入烈火之中,霎時間衣衫著火,火焰火舌,飛舞周身,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動也不動。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姐!快出來!”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絕不理會。瞬間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一陣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裏,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在佛家看來,情為“障”也。李莫愁誤入情障,以至走入歧途,越陷越深,終於不可自拔。我想,倘若能夠自拔,那就不是真愛了。真愛不是博弈,能夠思前想後,盤算出一個得多失少的“最佳方案”來。當進入愛情的最佳狀態後,其結果必然是:要麽全贏,要麽全輸,要麽擁有,要麽喪失。不存在任何首鼠兩端的中間狀態。像李莫愁這樣走極端的癡心男女,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梁羽生的《白發魔女傳》中寫練霓裳因絕望而一夜白發,比起伍子胥過昭關而白發的故事來,更讓人心醉神迷。絕望的愛情讓人悲哀,讓人戀棧,正如一片碎瓷,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澤,反倒比一件完美的瓷器更有搖曳人心的魅力。
現實永遠是一雙扼住愛情喉嚨的手。
有一部美國電影《不道德的交易》,描寫一對度蜜月的青年夫婦遇到一名億萬富翁,富翁看上了新娘,提出用一百萬美元作交換,讓新娘陪他一晚。巨大的誘惑在夫婦兩人的心中掀起了波瀾。最後,經過商量,他們決定接受。但是,一夜之後,他們之間的真愛已不覆存在。
這裏凸現的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倫理的問題,而最根本的問題還是:在今天的世界上,愛情作為一種終極價值,是否成立?何以成立?
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中,講述了鮮為人知的蘇聯肯吉爾集中營暴亂的真相。在長達四十天的時間裏,囚犯們占領了營區,向慘無人道的內務部提出最後的抗議。四十天後,暴動被鎮壓,數百人被殺害,一千多人被送進秘密監獄或科雷馬河沿岸。整個事件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卻最讓我感動的小插曲是:相互愛慕的男女囚徒舉行了婚禮。他們讓集中營裏的各種神職人員幫助舉行儀式,按照真正的教堂儀式結婚。
這些新婚夫婦的絕望之愛,是那些過著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遠不能理解的。他們的痛苦和甜蜜極為覆雜地交織在一起。這是與那些甜得發膩的愛情迥然不同的味道。這些新婚夫婦把這一天都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來度過,只要昨夜鎮壓沒有降臨,他們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是天賜之福。他們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走到盡頭,或者幾天之後便將與愛人永別,他們在狂熱地愛著,這種愛也是對那些無愛的專制者的反抗。
我看到了愛情所面對的兩種極端狀態:一種是金錢與權力的擠壓。愛情能不能完全脫離金錢與權力而成為一個自足的系統?那對美國夫婦作出了令人失望的回答。少男少女們心比天高,對他們的卑鄙和齷齪不屑一顧。然而,當他們真正成為社會網絡中的一員時,還能冷靜地面對這道考題嗎?
集中營的新婚夫婦們,卻因為完完全全的絕望而產生了比黃金還要致密、比火焰還要熱烈的愛情。他們即將一無所有,包括生命在內。但此刻,他們擁有真正的愛情。從這個角度來看,絕望是否能夠充當愛情的催化劑呢?
如果換一種不那麽沈重的敘述方式,那麽最好的例子便是《羅馬假日》。公主心裏知道與記者的愛情是絕望的愛情,但在那短暫的人生一瞬裏,她一心一意地投入進去。不求天長地久,但求風風火火。凡是有過失戀經歷的人,都能從輕喜劇的情節理解讀出難言之痛來。她愛他,但她絕不可能屬於他;他也愛她,但他也絕不可能擁有她。特殊一點的,僅僅是她的公主身份而已。那種人生無常、個體渺小、身不由己的體驗,大部分人都曾經歷過,或者將要經歷。
《羅馬假日》的結尾,喜劇色彩戛然而止。赫本的眼淚是電影史上最真實的眼淚。咫尺就是天涯,對於公主和記者來說,都在沈默中承受著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如羅蘭•巴特在《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中所寫道的:“在劇烈的發作過程中,由於戀人感覺到戀愛境界如同一條死胡同,一個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陷阱,他寧可毀滅自己。”
《廊橋遺夢》的結尾也一樣。兩部影片的主人公都生存下來了。受到絕望之愛的侵襲後,他們的生存會有怎樣的變化呢?大部分的愛情都是心靈的地震,地震之後的一切都將面目全非。“戀愛的災難也許近似人們在精神領域裏稱作極端環境的現象,即‘病人生活其中的環境仿佛就是造來摧毀他的’。”我們能認同羅蘭•巴特的觀點嗎?
現實一口口地吞噬著愛情,對此誰都無能為力。
絕望一口口地吞噬著生命,我們還有抵抗的辦法嗎?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我最喜歡的唐詩。“墻裏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這是我最喜歡的宋詞。
在中國人的詩詞中,永遠歌吟著一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絕望之愛,一直到戴望舒《雨巷》裏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姑娘。中國詩人寫得最好的,往往不是男歡女愛、心滿意足的現實,也不是充滿幻想和希望的明天,而是已經消逝的、不可能重現的昨日之愛。魚兒在水中遊,雁兒在天上飛,它們都不能傳遞我們的相思。於是,我們在相思中苦苦煎熬著。
“人面桃花”詩,是絕望之愛的形象化,是詩人靈感的一個不竭的源泉。它貯存著中國詩人無限戀情的一個精神原型。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白居易的“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千年前舊板橋”,韓翃的“向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都隱藏著一個桃花下的女子、一個小橋邊的女子。那是一段永不覆返的錯失。傷心人各有懷抱,斷腸人各有因緣。把愛看作夢,真能緩解內心的隱痛嗎?而回憶有如一根銀針,冷不防就刺到骨髓裏,讓人從夢中猛然驚醒。為什麽擁有的只能是“失去”呢?我們的手掌是有縫隙的,無論捧起哪條河裏的甘泉,誰都會從指縫裏悄悄地流走。
中國詩人的悵惘,在齊克果那裏則成為形而上的恐懼。他愛上了年方十四的蕾琪娜•奧爾森。但他的感情裏交織著畏懼。他得到她的愛後,卻拋棄了她。他不是無賴,他要“播種野麥”,他們分道揚鑣。齊克果整夜地躺在床上哭泣,但一到白天又和常人無異。齊克果的兄弟對他說,願意代替他到女孩家,向他們證明弟弟並不是無賴。但齊克果說:“你要是那樣做——我就用子彈打穿你的腦袋。這是我對整個事態關切至深的一個證明。”
齊克果趕赴柏林,痛苦異常。他每天都想念著她。每天至少為她祈禱一遍,經常是兩遍,或者用別的辦法想念著她,從不間斷。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獲得愛情,每一代人中,總有一些人命定要為其余的人做祭品,他相信自己是要獻祭的,“因為我理解我的痛苦和苦惱使得我的以創造性地鉆研有益於人的真理”。
畢竟沒有比愛情更無限的事情了。但他卻不得不離開她,出去痛哭。
像齊克果這樣的“獻祭者”畢竟是沙中之金。大多數人還是渴望平凡之愛,他們的絕望是因為連平凡之愛也無法獲得。那麽,讓我們低吟葉芝的詩句,當年華與愛情都如水而逝之時: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沈,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
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這或許是絕望的人類惟一的安慰。
這或許是無情的歲月惟一的溫存。
那麽,捏著這份安慰,擁著這分溫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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